导
读一个人文学者不同于人事干部的地方,在于他破解庄子的家世,不只是为了填一份履历表,是为了更好地破解《庄子》书中的文化基因;而且通过破解《庄子》书中的文化基因,又可以反过来印证庄子的家族渊源。这就是知识发生学的研究,在循环论证中庄子的真实生命。
《史记》庄子传交代:“庄子者,蒙人也,名周。周尝为蒙漆园吏,与梁惠王、齐宣王同时。其学无所不窥,然其要本归于之言。”就是说司马迁只讲庄子是蒙地人,并没有因为蒙地在宋国,就说他是“宋人”。
《史记》对于先秦诸子都交代他们的国族,如“者,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”;“韩非者,韩之诸公子也”;“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,其先宋人也”;“孟轲,邹人也”;“荀卿,赵人”;甚至连一笔提到的,“慎到,赵人;田骈、接子,齐人;环渊,楚人,皆学黄、老之术,因发明序其指意”。唯独庄子没有提到他的国族,只说是“蒙人”,这是经过经典细读和对读后,发现明显的不同之处。司马迁没有说庄子是“宋蒙人”,省去一个“宋”字,可以理解为司马迁并没有简单地把庄子当成“宋人”对待。那么庄子的国族归属是什么?庄子传结尾处讲了一个故事:“楚威王闻庄周贤,使使厚币迎之,许以为相。庄周笑谓楚使者曰:千金,重利;卿相,尊位也。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?养食之数岁,衣以文绣,以入太庙。当是之时,虽欲为孤豚,岂可得乎?子亟去,无污我。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,无为有国者所羁,终身不仕,以快吾志焉。”司马迁是一位历史叙事的高手,他在庄子传结尾的这段补叙,是大有深意的,不可轻易放过。
司马迁写《史记》的时候,庄子还未得势。那时是黄老的天下,黄帝和,而不是和庄子,老庄的天下是魏晋,所以司马迁就把庄子传放到《韩非列传》的中间,作为一个附传。庄子是谁?司马迁没有深入考究。《史记》中记载庄子是蒙地的一个漆园吏,蒙地在宋国,现在的商丘北,漆园吏是一个地方作坊的记账先生这不说得很清楚了吗?但我就要问一问,第一,庄子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?当时是贵族教育,学在,典籍也为守藏,民间无有。庄子写书在知识上是无所不窥,他认为“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”,推重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”,那么要同这样的对手辩论,也需要“学富五车”,什么学问都要知晓。比如作为中国最重要经典的“六经”,最早见于《庄子》《天运篇》说:“孔子谓老聃曰:丘治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经,自以为久矣。”《天下篇》说:“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”虽然我们可以考证出孔子见老聃之时,尚未治《易》和《春秋》,但庄子把“六经”放在一起说,说明他对这个经典系统是熟悉的。1993年在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楚墓,与简本《》甲、乙、丙三种同时出土的《六德》也说:“观诸《诗》、《书》,则亦在矣;观诸《礼》、《乐》,则亦在矣;观诸《易》、《春秋》,则亦在矣。”此墓属于战国中期,可见在庄子时代楚人已知“六经”。不过,这是当时楚太子属官的墓,在经籍存于的时代,庄子的知识来源就是一个大问题。
第二,庄子具备什么资格去跟那些王侯将相对话?比如去见魏王,穿得破破烂烂,魏王问他:“何先生之惫邪?”他却回答得非常傲慢:“贫也,非惫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,而欲无惫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!”魏王居然没有,没有令人挡驾,或将他赶跑、,似乎是乖乖地听着他高谈阔论。他有何种身份、资格,做到这一点?
第三,楚威王派了两个大夫聘任庄子做官,不仅《史记》有记载,《庄子》书也有两次记载,一在《秋水篇》:“庄子钓于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愿以境内累矣!庄子持竿不顾,曰: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,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,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?二大夫曰:宁生而曳尾涂中。庄子曰:住矣!吾将曳尾于涂中。”一在《列御寇篇》:“或聘于庄子,庄子应其使曰:子见夫牺牛乎?衣以文绣,食以刍叔(菽),及其牵而入于太庙,虽欲为孤犊,其可得乎?”这二则记载,与《史记》所记“楚威王闻庄周贤,使使厚币迎之,许以为相”,可资相互参照,底子相似,措辞相异。史书注重年代,强调是“楚威王”聘请;《庄子》记载则在职位上留有分寸,不说“许以为相”,只说“愿以境内累矣”。然而楚国那时是一流大国,区区一个宋国的漆园吏,不见有何政绩,写的文章也没有安邦定国的效能,楚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请你当大官呢?而庄子还偏偏不愿意去,说自己不愿当的牛,似乎这邀请还不能排除杀身之祸的潜在,宁愿当在河沟里拖着尾巴打滚的乌龟。那两个使者居然也心照不宣地说“还是当乌龟吧”,并无他赴楚的意思,这里又蕴含着何种文化密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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